“我们没有把启动仪式放在美术馆,而是放在美丽的秦岭脚下田野之间,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宣言。这一次我们的创作就是从脚下这片土地直接开始。”站在西安鄠邑区蔡家坡村的村口,西安中国画院院长王犇宣布2025年重大题材美术创研展工程启动。
对面是成片的葡萄架,仲秋之序,瓜果成熟,村民在果园前招揽着游客。背后,云雾缭绕的秦岭俯视着村口用红砖垒成的“关中忙罢艺术节”七个大字。
这个藏在秦岭北麓的小村,正被艺术“推”出大山,年旅游综合收入超过1400万元。游客很难想到,几年之前,这里还是秦岭违建的重灾区和省定贫困村。

1月27日,农民画家张青义(右)、张娟在工作室进行创作。新华社记者 张博文 摄
改变源于2018年的一场艺术乡建。七年过去,“关中忙罢艺术节”“终南艺术季”不仅成为艺术名片,也像往湖面投下的一枚石子,在乡村激起层层涟漪。如果说北京的798艺术街区出自城市的钢铁森林,那么飘着咖啡香气的关中民居、组成奇妙和弦的蛙鸣与电子乐,仿佛是田园长出的“798”。
“怎样打通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双向转换通道,一直是我们在探索的,文艺赋能就是通道之一。我们希望用文艺赋能城乡发展。”鄠邑区委书记李化说。
一个节
2018年的夏天,在鄠邑开展的艺术实践已经过半,办展览,做访谈,很多都是当代艺术,西安美术学院的师生们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像变成了艺术家自娱自乐,我们就觉得不太对,不能在乡村做一个好像跟乡村没有关系的事。”团队成员、后来成为艺术节总执行的崔凯敏说,他们决定在村里办一场艺术节。
以前每逢夏收结束,关中地区的老百姓都要摆台唱戏,当地又叫“忙罢会”,已经十几年没办过了。他们决定,就将艺术节取名“关中忙罢艺术节”。大家租下村里六亩麦地当舞台,开幕当天准备了300把椅子,涌来1000多人,田埂都站满了。
第二年,街道干部主动找到美院团队,希望再做一届,双方一拍即合。大家把一处涝池改建成剧场,艺术节也从一开始的几天,变成持续全年的艺术活动。
交响乐和前卫喜剧的笑声在麦田中响起,美院师生跟村民一起打造家庭美术馆,农民肖像“挂”上了墙,板凳、饭碗被“请”进村史馆,割麦的照片和艺术装置一起“站”在地头。
涟漪越荡越远。2021年,当地聘请5位艺术家担任“艺术村长”,1个村子变成5个,沿线的栗元坡村、下庄村、栗峪口村、龙窝村纷纷开始挖掘自身的文化艺术特质。
鄠邑是中国农民画发源地之一,1974年《户县农民画》特种邮票发行,让这个艺术形式首次走向全国。走在环山公路上,很远就能看到以农民画《老书记》为灵感的巨幅墙画。比邻左右,132幅大型壁画“挂”在鄠邑乡间。每年假期600多名艺术院校师生来这里采风创作。通过盘活乡村闲置宅基地及集体公共用地,20余个公共空间、38个乡村艺术馆、13个家庭收藏馆串点成线。
美的提升不仅在艺术。坑洼路铺平,垃圾也少了,蔡家坡的高路灯被换成柔和的太阳能灯,这是崔凯敏专门找厂子定制的,不影响看路,也不影响看星星。
“实践过程中,我们秉持‘大刀阔斧做减法,慎之又慎做加法’的原则,致力于乡村环境的整理优化,注重将艺术元素融入乡村基础设施的建设中。”李化说。
通过整合乡村振兴资金,环山路片区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得到集中提升,黑化道路、美化村落外墙,曾经狭窄难走的8号路蜕变成游客口中的“最美艺术公路”。
人来了
顺着这条公路往西,距离蔡家坡6公里的栗峪口村有座石粉厂。靠山吃山,伐树、采石加工成石灰,曾是这里的大生意。因为生态保护,厂房已经废弃多年。
2019年,留英海归博士王绘婷站在了这里。她学设计,又向往自然,一直想找一处地方创业。秦岭的自然环境、栗峪口的交通区位,让她觉得自己找到了。
3年后,一家名叫土锤的咖啡馆在石粉厂旧址开业。墙上还能看到老砖的嶙峋,屋架上挂着村民们的合影,院里保留了原本的大石磙,店里的招牌是甜胚子咖啡和酸菜肉末披萨。
没用几天,人就坐满了。春节假期,因为顾客太多,他们不得不提前关闭点单系统。
“忙罢艺术节给我们带来很多机遇,首先把人引来了,乡村振兴如果没人是没法往下做的。”栗峪口村村支书王利军说。
土锤咖啡开业前,栗峪口没有一家外来商铺。不到3年,这里已经吸引来自广东、上海、兰州的“乡创客”,茶餐厅、机车展览馆等十几种业态坐落村间。村里有二十多家民宿,暑假时,还是有许多人订不到房。
借着东风,2022年鄠邑区成立青年“乡创客”联盟,在全区设立5个青年“乡创客”创新创业孵化基地,两年后,启动农村后备力量培养三年行动,分期培养600名乡村建设人才。栗峪口村民耿树森是其中之一。
2022年,在西安经营一家电脑销售公司的耿树森回到村里,开了糖葫芦研究所。“看到人家艺术节,美院学生来画画,我就觉得这有希望,就说咱能看到有商机。”现在,他已经在村里拥有三家店面,最新的茶餐厅花溪间今年3月营业,回头客已经占到30%。
从栗峪口村打造“乡创客”文化产业集群,到下庄村打造新民艺传承示范村,从栗园坡村打造乡野农产文旅村,到柳泉口村打造桃花深处的诗意村落,这片秦岭脚下的乡村不断探索乡村艺术游的产业融合。
几年前,弋龙辉回到柳泉口村外婆的老房子时,因为失修,屋顶已经漏雨。那是座传统关中民居,他从小在这长大。不想让这里破败下去,他决定把老房打造成茶室。老砖老瓦,修旧如旧。
坐落秦岭山间,茶室很快成为网红打卡点。热爱传统文化的弋龙辉开办了国学班,教授茶道、太极拳、古琴,取名六艺斋。
“只有网红可能火得很快,但没有文化不能持久。”弋龙辉说,“我们在做内核的东西,利用场景引流,利用文化把人留住。”
“一定要有品质”
土锤咖啡刚来的时候,王利军很不理解,村里几乎没人喝咖啡,他觉得“这个咖啡馆在乡村都开不成”。
今年,有人想在栗峪口村开一家时装店,王利军觉得“能成”。“为啥?观念转变了,以前想着这个给谁卖,农村谁穿时装?但现在每年最少四五十万人到村里来,而且都是年轻人。”
这几年,栗峪口一直在找寻发展定位,“现在我们村主要服务西安及周边城市的年轻人”。王利军仔细分析过年轻人的喜好,“一般简餐多,要带娃,还喜欢让宠物跟家庭成员一样。”
花溪间的装修是东南亚风,坐在绿植里,抬手就能打卡。糖葫芦研究所、终南甘泉国学书院“都是为娃们服务的”,机车茶饮“山泡茶”成为机车发烧友的聚集地,不久前村里还引进一家宠物餐厅。
他们请第三方公司作为栗峪口村整村运行团队,创立整村运营品牌“剪鸭村”,喻意这里能让人减掉压力。“乡创客”们还打造了“剪鸭村livecool”的形象品牌设计,就是关中话“栗峪口”的谐音。
但并不是符合定位就能入驻,这里还有自己的标准。
不止一个人提到品质。土锤咖啡的所有桌椅都是团队自己设计打造的。一些民宿的床上用品“最低按亚朵这个标准来要求”。花溪间原本设计31个餐位,为了更好的空间体验,耿树森砍掉了三分之一。
“一定要有品质,要打破人家对传统农家乐的看法。”耿树森说,“从城里到乡村,换环境不换品质。”
李化说,这是鄠邑艺术乡建的目标之一,“我们希望实现城乡生活场景互换,把城里生活的品质标准放到乡村来”。
栗峪口村还成立全村人合作社,村集体统一承租,对外统一招租经营,保底加分红,让集体增收、村民受益。
2019年时,栗峪口村的村集体经济收入还是零,“今年不用估计,肯定有80多万。”王利军说,他们正在考虑,用这些钱为村里的老人开一个大食堂。
这片土地上的人
“啥是艺术?”
刚来蔡家坡时,崔凯敏问过村民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割麦就是艺术!”
第二年再问,一位大爷回答,“艺术就是教化人。”再后来,一位扫地的阿姨告诉他们,“艺术不只是割麦,艺术把我们蔡家坡改变大了。”
艺术节举办没多久,他们办了场田野手艺人大赛,比赛做臊子面和馍馍。蔡家坡村民刘明侠得了一个金奖一个银奖,干了一辈子农活,这是她的第一块奖牌。
好多人慕名而来,他们干脆开了家面馆。麦子是村里种的,店面是80年代的自家老房,只做最简单的改造,土炕、木梁都是原来的样子。
“以前你家是个土房子就觉得特别穷,现在觉得太有价值了。”刘明侠的儿媳丁娇娇说,他们给面馆起名“家里面”,“希望每个人到我们家里面,有回家的感觉”。
“有时候他们跟我说,姨你做得真好吃,我开心一天。”刘明侠说起来就笑。崔凯敏发现,她开始烫头了。
“我们通过艺术的方式让大家觉得他个人的价值是被认可的,他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作为个体的经验是值得被尊重的,这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崔凯敏说,“你做的东西不是说给其他人做,就是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做的。”
最开始创作人物壁画,很多村民不理解,在当地,把人像挂上墙是件犯忌讳的事。崔凯敏和团队就让村民投票,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画上去。“村民特别自豪,还不是一般的自豪。”他说。蔡家坡的老支书王岩多年前带领村民种葡萄致富,他专门来和自己的壁画合影。
听说王绘婷给咖啡馆取名“土锤”时,不仅村民,王利军也犯难——“土锤”对陕西人来说并不是褒义词。但王绘婷告诉大家,这是一种自嘲,更是文化自信。
看到土锤咖啡招聘后厨,在栗峪口土生土长的宋迺红报了名,之前只喝过速溶咖啡的她,现在已经可以侃侃而谈哪里的咖啡豆好。
开业后的第一个元旦,王绘婷给全村老人每人送了一杯咖啡,宋迺红现磨的豆子。有人说,“不管苦还是甜,这辈子算是把咖啡给喝上了。”
“咱农民来这里消费的也不少。”宋迺红记得,一位爷爷从隔壁村找来,专门点了杯茉莉拿铁。栗峪口的年轻人结婚,拿着结婚证来这里可以免费。
年轻人的确多了。弋龙辉记得,几年前村里年轻人“几乎为零”,今年他算了一下,回村工作的年轻人已有十几位。
一起回乡的蔡家坡的邹茹,正在户县农民画博物馆终南分馆帮忙,虽然挣得没有以前打工多,但她看好这里的前景。“山以前是个负担,现在成了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地方。”
这家农民画分馆的二层挂着一幅《秦岭四宝》,画家将农民画与国画技巧相结合,既有农民画的大胆明艳,又有水墨画的氤氲委婉。
“现在农民画的精品提高了。”西安市鄠邑区农民画博物馆馆长王文吉说,截至目前,鄠邑农民画已在70多个国家交流展览。今年,他们还组织培训了70多位中小学教师,“我们希望提升当地人对艺术的追求。”
“农民画画天画地画自己,这几十年的农民画反映了乡村的变迁。”王文吉说,过去大家画谷堆、织布、收麦子,现在的画里有高铁、无人机和卫星。
市场化
对于忙罢艺术节,崔凯敏觉得“只有阶段性成功”。他现在关心的是,艺术如何带动当地产业,如何自我循环。“其实全国都遇到这样的问题。”
“前期可能政府支持,你能干下去,如果没有政府资金上的支持咋办?”崔凯敏说,他们最近正在做这样的筹划。
“不是没有危机,业态还是太少了,留不住那么多人。”耿树森直言,这是村里很多人着急的事,“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模式。”
随着发展,栗峪口村的整体规划一直在调整。原来觉得业态丰富就可以,现在他们已经不满足于此。耿树森提议能不能建一个万国花园,有人建议建大型数字游民社区,如果聚集上千名数字游民,在全国“又有一个新的特点”。
村里已经有一家数字游民社区,取名“秦托邦”,常住三五十位年轻人,来自全国各地。他们希望,借此在栗峪口村形成一个人才引进体系:网红业态吸引来游客,游客对村庄产生兴趣后转化成旅居于此的“游民”,经过充分了解,可能就会定居、创业,为乡村振兴注入动力。
王利军经常想,为啥城里人要“掏着过路费烧着油到乡村来”?
“不是说来到你这咖啡有多好喝,一方面是乡村文化,还有环境好。秦岭好的生态环境是所有业态发展最大的资源。”他同时觉得,这个环境不仅是生态环境,还有人居环境、民风环境、营商环境,这都是他们未来努力的方向。
李化认为,制定标准、做好示范引领后,关键在于如何更好实现市场化。“市场化的运作才能保证它的长久。要看到未来10年的发展趋势,提前布局。”
他说,下一步鄠邑将着力推动艺术策展,打造乡村艺术策展集聚地。“艺术策展是让现有改造变成一个活的灵魂的关键,让这里常来常新。”
“打造艺术乡村不是根本目的,目的是用艺术赋能乡村的发展振兴,让乡村更有魅力。”李化说。(记者 徐欧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