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走笔丨一声“滋啦”里的冰城百年-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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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1/14 10:13:42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走笔丨一声“滋啦”里的冰城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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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哈尔滨,识别一家地道餐馆的方式,往往不是看招牌,而是用耳朵听。

  穿过中央大街的欧式拱门,转入一条烟火袅袅的小巷,一家挂着旧式招牌的酒家后厨里,73岁的老师傅依然每天清晨5点准时到店。他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站在用了30多年的铁锅前,开始一天的准备。

  “汁要现调,醋要炝锅,这才是老式锅包肉的精髓。”老师傅边说边将白糖、米醋按祖传比例倒入粗瓷碗中。他的手背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烫痕,像一幅地图,记录着与这口锅相伴的岁月。

  当裹着淀粉的肉片滑入热油时,他侧耳倾听:“声音清脆,就是火候正好;要是发闷,那就欠点火。”这听声辨火候的本事,是他用了半辈子练就的。油锅翻腾间,肉片渐渐泛起金黄,他手腕轻抖,将调好的汁水均匀泼入。一声“滋啦”,酸甜香气瞬间弥漫整个厨房。

  在中央大街的另一家餐馆里,我还遇见了一位在中国旅居的金发碧眼的建筑师大卫。

  他举着手机,对着刚上桌的锅包肉愣了几秒:“这金黄的颜色,像不像我们修复中的老会堂的穹顶?”我笑了。他小心夹起一片,入口瞬间眼睛亮了:“外酥里嫩,酸甜冲鼻——这不像中餐,倒像我们的炸肉排蘸了亚洲的酱!”

  我告诉他,这琥珀色的佳肴,从某种意义上关联着一座城市命运的起点。

  清朝末期,中东铁路刚刚通车,哈尔滨一跃成为国际商埠。俄国人、犹太人、波兰人等各式面孔涌入,也带来了喜爱甜酸的饮食偏好。因应频繁的俄式外交宴请,哈尔滨道台府的厨师郑兴文在鲁菜“焦炒肉片”的基础上,加入糖与醋,将咸鲜转为酸甜,创制出了“锅爆肉”。更富戏剧性的是,传说“锅爆肉”最初正是因为他那位俄罗斯夫人将“爆”字发音为“包”,在口口相传中被称作后来的“锅包肉”。

  大卫听得入神,他点点头,望向窗外:“就像这条街上的建筑,俄式的骨架,中式的魂。”

  郑兴文或许未曾料到,他这一味为了外宾的改造,竟在日后成为一座城市的味觉标志。他少时学艺于恭亲王府,精研宫廷菜,却因缘际会北上哈尔滨,在中西口味的碰撞中,找到了味觉创新的切口。

  锅包肉的“根”,深植于东北的饮食土壤。清代东北地区多满族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写道:“满洲菜多烧煮,汉人菜多羹汤。”而《黑龙江志稿》更是记载着瑷珲地区食猪肉之法:“其用于面食也,若包馅,若饽饽,皆有肉,杂以酸菜。”然而,随着“闯关东”浪潮,大量山东、直隶汉民进入东北,同时带来了相应的饮食风俗。鲁菜的技法与本地食材结合,为锅包肉的诞生埋下了伏笔。

  随着时间的推移,锅包肉这道“官膳”便从道台府的高墙深院流入了埠头区喧闹的餐馆,最终走进了哈尔滨家家户户的年节餐桌。它不仅是一道菜,更是一段流动的家族记忆。

  在哈尔滨南岗区的一座老房子里,75岁的李淑芬正忙活着。“看好了,闺女。”李淑芬系上围裙,动作利落地将里脊肉切成均匀薄片。她的女儿举着手机在旁记录,孙女踮脚扒着灶台看。

  “淀粉糊要调得像酸奶一样稠,太稀挂不住,太厚不脆。”她边说边示范,布满老年斑的手依然稳健。“油温六成热下锅,听‘滋啦’一声,就得赶紧捞。”最关键的浇汁环节,她特意放慢动作,锅铲翻飞间,橙红色的汁液均匀裹住每一片肉,香气瞬间炸开,充盈整个厨房。这份手艺,从曾祖母传到祖母,再从母亲传到她,如今正传向第四代。

  “当年我大哥结婚,婚宴上,我第一次见到锅包肉。”休息间隙,李淑芬对我说。她的目光穿过厨房的窗,仿佛能望见半个多世纪前那个飘雪的夜晚。

  “那时候肉难得啊,一口锅包肉能记一辈子。”她记得,当那盘金灿灿的肉片被端上转盘时,全桌人的眼睛都亮了。裹着琥珀色糖醋汁的肉片层层叠叠,香菜叶和胡萝卜丝点缀其间,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我分到一片,舍不得马上吃,先舔了舔外面的汁,那股酸甜劲儿一下子冲到脑门上。”她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温柔的弧度。

  “现在啥肉吃不着!”李淑芬将刚出锅的锅包肉装盘,“可孩子们都说,还是奶奶做的这口最香。”她轻轻推了推盘子,“尝尝,是不是那个老味儿!”

  这份属于家乡的味觉记忆,无论走到哪里都难以割舍。在外求学时,我和一位朋友在实习单位附近短租。朋友也是哈尔滨人,春节临近,我们决定自己做一桌年夜饭,锅包肉当然是必备项目。没有专业的后厨,没有滚烫的宽油,只有一口小锅、一包淀粉、一瓶陈醋。肉片切得厚薄不均,糖醋汁熬得有点发苦,炸出来的成品,与其勉强称为“酥脆”,不如说是“硬韧”。但我们吃得格外认真,因为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见那声“滋啦”,只要尝到那口酸甜,哈尔滨人的魂,就回来了。

  今天的哈尔滨,对于锅包肉,人们依然坚守着用糖、醋、酱油调色的老式做法。成菜色泽金黄,口感泼辣爽利,一口下去,醋香冲鼻,如同在寒冬里狂吸了一口冷空气。到了辽宁,锅包肉衍生出了“番茄酱版本”,色泽橙红,口味柔和,更易被外地人接受。再往西走到内蒙古的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用酱油和蒜片调味的咸口锅包肉。

  风味的流变,恰恰证明其生命力的旺盛。它不固执,不排外,像极了哈尔滨文化的底色——包容,且善于适应。

  如今,漫步在哈尔滨的街头,那声标志性的“滋啦”依然是不变的背景音。它从餐厅明档传出,伴随着锅包肉上桌时升腾的蒸汽。在冬天,这热气短暂地模糊了窗上坚硬的冰花;到了夏天,则与冰镇啤酒的冷雾交融,构成最地道的消夏图景。

  它是一道穿越百年的声景,记录着市民最本真的生活节奏。在这道菜的声响与滋味里,可以听见一座工业城市在时代变迁中,始终如一、扎实而温润的呼吸。(李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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