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深叶茂-新华网
新华网 > > 正文
2025 11/14 10:11:57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根深叶茂

字体:

  读完长篇通讯《阿门其日格的树》,仿佛从一部史诗般的电影中穿越而来,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走出,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每一段血脉偾张的传奇,每一颗热气腾腾的灵魂,都化为这片叫作阿门其日格的土地上层层叠叠、高高矮矮、即使骸骨倒下,依然沉默、顽强、死而不朽的树。

  作为“易碎品”的新闻,要写出这般历史的厚重、世事的沧桑、史诗的气质,何其难。它做到了。

  枝叶般丰茂的细节,史诗般壮阔的画面

  细节,细节,还是细节。

  《阿门其日格的树》最为撞击人心的力量就在于它丰茂的细节,作为一个读者,我几乎全程被它的细节紧紧抓住,内心的震撼、感动、泪目……皆在细节中爆发。

  你见过当年阿门其日格的人走路是什么样子吗?

  “人们低头、捂脸、眯眼,摇晃着前行,脸被打得生疼,嘴里嚼得出沙味。”

  你见过第一任老书记李治平是怎样办公的吗?

  “牵着毛驴,拄根棍子,足迹遍布全公社每个角落……”

  你知道第二任老书记王占文的模样吗?

  “架一副眼镜,挎个黄军包,拿着笔记本,揣个旱烟袋。”“每逢过年,他总是装袋旱烟,背上挎包,独自去队里给饲养员喂马,替一年不得休息的羊倌放羊。”“往返30多里路,他一大早赶着羊出门,太阳落山才回来。回来时,嘴上叼着烟袋锅子,棉衣里还抱着一只刚下的羊羔。”

  你知道第三任老书记冯耀华是个啥性格吗?

  “打井修坝掏石头,亲自动手,有时候跟社员一起喝两口小酒,会喊大戏,唱陕西梆子。”“干活干得两手全是血裂子,他就找一块生羊油,在油灯上烤,让滚烫的油滴入血裂子,烫完用胶布裹起来,第二天继续干。”

  如果你是个画家,这些文字足够你画出一幅幅传神的素描,如果你是个导演,这些文字足够成就银幕上个性鲜明的特写。在这一个个原汁原味、如睹其物、如见其人的细节面前,我们被彻底征服,任何修饰在这里都将苍白无力,任何概念在这里都会讨嫌。

  一个有力量的细节,胜过千言万语。

  正是这一个个细节形成的巨大饱满鲜活的磁场,让我们得以走进那段封存已久的历史时光,看到这片土地上曾经的荒凉,听到寒冬深夜雪压屋顶的崩裂声,认识一位又一位斗沙种树的英雄,我们仿佛是跟在他们身后穿行,听得到他们的呼吸,看得到他们眼里的风霜,触摸得到沙地上每一棵树的纹路,感受得到这片曾经几乎要被沙漠吞噬的土地上所有的筚路蓝缕、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我们甚至忘记了这是记者的稿子,我们已走进这段历史的腹地。当我们最终从稿子里抽身出来,脚上已沾有60年前阿门其日格的沙,手上留有老书记们拐杖的余温,怀中已有再也无法割舍的牵挂。

  如果说,阿门其日格60多年的治沙史是一条经线,那么,4任党委书记的故事细节便是纬线。没有经线,纬线就是一片散落的树叶;没有纬线,经线也只能是单调的线条。经纬交织,方能铺展于天地之间。这就是故事和细节的力量。

  阿门其日格这棵历经风雨沧桑的大树,正是以它如此鲜活丰茂的满树枝叶,让我们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部感天动地的壮阔史诗。

  土地般质朴的语言,蓝天般深邃的意象

  语言是一种魅力。

  读《阿门其日格的树》,会感觉如静水深流之下的涌,一步步将我们由小溪带向大海。沉静、质朴的文字下,闪动着如蓝天般深邃的诗意。

  最初,会感觉它的文字就像长在沙地里的老榆木、刺槐,没有色彩,没有修饰,张口即来,如回故土,被家人一把握住了手。

  “你不会太留意阿门其日格的树——最常见的旱柳,细长的枝条不成比例地斜生在粗矮的树干上……”

  我被开篇第一句话惊住了,朴素得耀眼。非有对生活深刻的体验,对文字相当修养的把控力,是写不出的。而这样的格调几乎是稿子通篇的风格。与其说我们在读稿子,不如说我们掉进了稿子,掉进了一种让你感觉不到任何语言牵绊的感同身受的体验之中。

  “老人们讲,当年的风凶,跟现在可不一样。‘铺天盖地那个大沙尘,暗无天日,白天也得点灯。’”

  “冬春多风,室外少有挺胸走路的人。”

  “有的村子,隔三岔五有人家睡了一宿醒来久不见天光,才发现流沙埋了房子,一家子奋力从窗户掏洞钻出地面,或者被乡亲们挖出来。”

  “这四任书记,从1961年起,带领阿门其日格人‘死磕’风沙数十载,接力种树播绿,硬生生掰开了库布其沙漠和毛乌素沙地握在一起的‘手’……”

  读这些句子,仿佛是在听人唠家常,没有任何做作。

  稿子还特别钟情于引用当地老百姓的语言,土话土谣,随处可见。

  “风沙刮得黄雾雾,越看越想没活头。”

  “风起明沙流,压倒房子人搬走。”

  “没粮没草没柴烧,麻根糜茬抢着掏,一只公羊倒场放,一苗柠条龙王保。”

  这些流传了几辈人的顺口溜,是这片土地上的活历史。

  语言的质朴,并非意味着稿子的乏味。极致的朴素中,蕴含着最深挚的感情。正是在这种简洁白描之下,我们感受到文字饱满的张力,当情感积淀到峰值,便有夺目的爆发。

  让我们读一读这些滚烫的文字。

  “同样常见的白杨,也略显干瘦,但向天挺拔,似乎在倔强地宣示:树,哪能向风沙低头?”

  “我们眼前的,是以一身交错盘结的筋骨守护‘硬圪梁’的老榆树骸骨,沉默、顽强、死而不朽。”

  “1992年,王占文去世……”

  “2001年,李治平去世……”

  “2004年,冯耀华去世……”

  “2016年,郭巨才去世……”

  “在今日的阿门其日格,路,不会忘记老书记们踏遍全乡的足迹;风,不会忘记老书记们的痛与笑;土地,不会忘记老书记们的汗与泪;每一棵树,不会忘记老书记们平凡的名与不朽的功。”

  “他们笑着挥挥手,慢慢转身,步入林海,化作其中的一棵棵树,与这片土地永远相连。”

  雨果曾经说过:“语言就是力量。”

  对于人物报道,语言的朴素与深意,便是构成这力量的重要元素。这其中的深意也可以理解为思想与情感的深度。这种深度不是硬贴上去的标签,而是与土地与人物共生共鸣的绽放。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读这篇报道的题目——“阿门其日格的树”,方能体会其中的万般深意。这里的树,是树,也是人,更是精神。意象深邃,隽永如诗。

  使命般的坚韧采访,赤子般的深情致敬

  采访,采访,再采访——是“阿门其日格的树”制胜的法宝。

  这篇诞生于黄河“几字弯”南岸的报道,采写历时4年。2020年9月,当记者第一次从内蒙古一处路边小店老板口中听说了阿门其日格4任党委书记带领群众接续治沙的鲜为人知的往事,便在心中种下一颗种子,开启了为期4年多的采访写作。

  据记者回忆,4年间,他们分批多次赴阿门其日格,循着4位书记的足迹,一路抢救式采访了30多位高龄当事人,一点点挖掘出故事的全貌,涉及的每一个人物和故事,他们都要千方百计找到当年的地点或现场,去了解体验。有路的地方坐车,没路的地方步行,还曾搭乘老乡的拖拉机。寻找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点点滴滴,是他们全力以赴的目标。记者们还调阅历史档案,结合地方志等资料深入调研,确保真实、准确、生动地还原往事。

  这篇报道,亦如同一棵从沙漠里破土而出的生命之树。采访,是这棵大树最强壮的根系。

  稿子从头至尾读来,无处不感受到采访的功力。

  “郭巨才个子不高,话少、面黑、性子倔,在百姓间有‘黑龙爷’的别称。他来后,领着大伙执行‘三禁’……村民有意见,说没柴烧,郭巨才不多说话,自己出钱买土茶砖,跟附近牧民换牛粪,动员村民拉牛粪当柴烧,又调来链轨车,装上双铧犁,车一开,双铧犁翻起泥土,人们跟在后面插树苗。

  “阿门其日格禁养山羊后,有大户养殖户放出狠话:‘你敢杀我的羊,我就割你的头!’郭巨才还是砸过去那句话:‘有山羊没我,有我没山羊!’”

  全部是画面,可见采访的细致。

  “冯耀华有一张再朴实不过的‘农民的脸’,一双布满老茧的苦干的手,一副跟谁都能轻松打成一片的好脾气。但在原则问题上,他毫不含糊;在关键时刻,他勇于担当。

  “有人曾劝冯耀华找机会调离阿门其日格这块‘不毛之地’,这个朴实、厚道的汉子黑着脸问:‘把艰苦的、恶劣的条件推给别人,问问自己的良心何在?在战争年代,这不是逃兵是什么?阿门其日格不变绿,我死也要死在阿门其日格!’”

  这段文字不着一字评述,人物内心世界袒露无遗。

  还有前面说到的李治平拄根棍子、牵着毛驴的样子,王占文替羊倌放羊的情景,冯耀华烧羊油浇手上血裂子的细节,这些形神俱备的人物形象,正是记者们穷尽条条沙路、片片林海,不漏掉每一处现场而获得的。

  4任党委书记,是阿门其日格土地上的灵魂人物。每一位书记,都是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只留下身后年年挺进的林海。记者通过采访,还原出他们的故事,音容笑貌,性格特征,使得他们的生命得以复活,精神得以彰显。他们让我们懂得,阿门其日格的树是有灵魂的,这些共产党人,就是这片土地上的树魂。

  这种震撼与感染力,贯穿这部报告文学作品的始终。

  我们在其中读到的,不仅仅是记者的采访功力,更有记者在稿子中所倾注的深厚情感,情感是流动于整篇稿子中的气。对于这样一部具有史诗般气质的作品,情感的深度与厚度,决定了这部作品内在品质的深刻或肤浅,丰厚或单薄。读《阿门其日格的树》,之所以有强烈的文学感染力,除了它的立意、故事、细节、语言之外,潜涌在其中的情感是重要因素。

  最近,在一篇“钟记平”文章中读到一句话:“所谓记者,不过是永远记得——笔锋所至,是山河的真实;心灯所照,是人民的期待。”这句话正是《阿门其日格的树》的记者们的内心写照。他们以使命之心投入这片土地,以赤子之心写下这片土地上不朽的人们。他们以新闻人赤诚的热爱,向时代致敬,向历史致敬,向这片土地上的共产党人、英雄的百姓致敬。

  《阿门其日格的树》,也是向我们新闻人理想的致敬!(张严平)

【纠错】 【责任编辑:焦鹏】